功績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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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功績社會[1]
早在二戰後,功績社會這一概念就被應用於西方的政治學等領域。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的寫作將“功績社會”的概念闡釋得更為精準,正中時代脈搏:“規訓社會是一個否定性的社會。功績社會越來越擺脫了否定性。禁令、戒律和法規失去了主導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種種項目計劃、自發行動和內在動機。”
在功績社會裡,人們不再只是被他者剝削,更多的是自我剝削。用流行話來說,就是自己主動捲自己。《倦怠社會》里,韓炳哲借用了“普羅米修斯”這一形象,作為現代人及生活的隱喻:“對自身施加暴力,同自身發動戰爭。功績主體幻想自己身處自由之中,實際上卻如同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人們看似在通過工作等積極行為尋求自由,結果卻在剝削自我中陷入了過度積極的陷阱,最終落入倦怠。
功績社會下的內捲與焦慮[2]
韓炳哲指出,當代社會個體倦怠的原因在於人類的多樣性和複數性的行動被還原為維持基礎生物性生命的勞動,這就使豐富而多元的人類社會轉變為資本主義統攝下的勞動社會。但這仍然只是一種現象上的歸納分析,似乎未能涉及倦怠社會的社會性根源。事實上,我們更需要知道的是,究竟是什麼社會原因將人類的多元性和複數性的行動還原為阿倫特意義上的勞動,是什麼締造了韓炳哲試圖描述的勞動社會。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不僅需要列舉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各種內捲和焦慮的現象,更需要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生命政治屬性。
生命政治的概念來自福柯。他在20世紀70年代法蘭西學院的系列講座中對生命政治進行了論述。他發現,統計數字和計算將擁有個體化的生活方式的人還原為生物性的生命,並將政治直接凌駕於生物性生命之上。但是,福柯的分析更多地停留在國家治理的層面。在韓炳哲那裡,生命政治的權力實際上已經被各個單位、社區的業績考核所取代。他指出,當代社會的生命政治已經演變為一種特殊的現象——功績社會。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所界定的功績社會僅僅是一種理論上的描述,在數字平臺上我們可以找到各種被廣泛使用的演算法系統。叫車平臺能夠對全國範圍的各項業務進行穩定有序的管理。為了達到這樣的治理效果,平臺對每個加入其中的司機都設立了獨立的打分系統,對他們進行功績考核。這些具體到每一單業務的考核,讓每一個司機不得不慎重對待。對於不想接的單,他們也不能輕易取消,否則便會被平臺扣分。在接到打車的客戶之後,司機也必須態度溫和且服務周到,否則一旦顧客投訴到平臺,便會被扣分。不僅如此,平臺還會對這些分數進行排名,排名靠前的司機能夠接到更好的單子,其他司機則只能接到那些耗時耗力也不怎麼賺錢的“水單”。於是,司機不得不拼命掙取積分,以這樣一種方式,平臺維持著自身的秩序。奇怪的是,在平臺公司與普通司機之間並不存在直接的雇佣關係,平臺甚至不能用扣工資這樣的傳統手段來制約司機的行為。但在功績社會的治理手段下,司機反而比以往更加積極,更加重視自己的績點,也讓自己更加依賴於平臺的演算法系統。打車平臺通過功績考核完成了對每一個司機的控制和治理,這就是功績社會得以有序運行的奧秘所在。
不過,功績社會在根本上不同於福柯提出的規訓社會,因為規訓社會意味著按照千篇一律的方式去生產和生活,人們處於權力的直接監控之下,在身體性上必須按照規訓的規範來安排自己的行為。在一定意義上,福柯的規訓社會下的主體是消極的。他們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的選擇,因而也沒有自己的成就。在監控和規訓的規範制度面前,主體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欲望,從而讓自己的身體與制度保持一致。在規訓主體那裡,人格分裂成服從性的規範主體和僭越常規的欲望主體,擁有自我意識的規範主體一直壓抑著欲望主體,從而將人類的內在世界變成一個扭曲的無意識世界。因此,對於規訓主體來說,他們的主要的精神癥候就是歇斯底裡。被囚禁在受規訓的身體之中的欲望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試圖在規範的縫隙中找到逃逸的可能性。福柯指出,當代的規訓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監獄”,在這座“監獄”里,經過規訓的人性隸屬於資本主義的社會化大生產,“在這種人性中,我們應該能聽到隱約傳來的戰鬥廝殺聲”。福柯所指的戰鬥的廝殺聲源於規訓社會下的人格分裂,是被規訓的主體和被囚禁的欲望之間的廝殺,最終留下的是欲望主體的哀嚎,而這種哀嚎並沒有得到憐憫,反而被視為歇斯底裡。
如果說規訓社會的癥狀是歇斯底裡,那麼功績社會的癥狀就是倦怠。在功績社會中,並沒有規訓社會中那種以視覺為中心的全景敞視般的監控。在福柯筆下的規訓社會中,看守和醫護人員時刻規定著人的行為的正常性;而在當代社會,看守的目光已經消逝在數字化的演算法之中。演算法不再規定人們身體的全部行為,不需要人們在身體活動中完全符合規訓的規範,功績社會只有一個目標,即以統計數字表現出來的各種績效指標。現代的統計學構建了不同層次的績效指標體系,對於處於功績社會的主體來說,如何在過程中行動是次要的,因為功績社會不需要時時刻刻規定功績主體如何完成任務。但是,他們受到了功績社會目標的拘束。在這個意義上,功績社會與規訓社會有著根本的不同。在規訓社會中,所有被規訓的主體實際上是一個共同體,主體之間可能出現合作和交流,彼此間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關係,唯一限制他們行為的是規範,而執行規範的是處於監控位置上的看守或醫護人員。因此,規訓社會下的主體儘管會歇斯底裡,但他們之間存在著積極的關聯。功績社會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例如,公司會對所有管理的員工的績效進行排名,公司並沒有規定員工拿到多少績效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而是通過競爭性關係來實現對員工的動態管理。
事實上,在韓炳哲之前,德勒茲已經意識到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發生的變化,已經不是福柯的規訓社會所能概括的了。因此,德勒茲提出了控制社會的概念。德勒茲看到,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主義生產的主要場所已經不再是馬克思時代的工廠,而是變成了企業;勞動的主體也不再以工人為主,而是辦公室的白領職員。德勒茲發現,工廠與企業的根本不同在於“工廠使個人形成一體,這對勞資雙方都有好處,資方易於監視整體的每一成分,工會便於整體的抵抗。但是企業則不斷地將不可調和的競爭作為有益的競賽引進來,競爭這一絕妙的激勵手段使個人之間對立,使個人本身分裂”。這樣,原先在工廠中還能聯合起來的工人階級,在企業管理之下,變成了競爭性的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內捲的關係。“而由於公司變成了績效模式和競爭模式,這樣公司變成了內捲的場所,公司之中,只有那個最能夠蔓延和流動的蛇,才能在競爭中獲勝,而他的獲勝勢必是以淘汰其他的蛇為代價的。”
在功績社會之下,為了在與他人的競爭中獲勝,功績主體不斷地學習和加班,不斷地創造新的價值,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所以,韓炳哲指出:“疲憊的、抑鬱的功績主體在不斷地消耗自我。在同自身的戰鬥中,他因為自身而困苦不堪。”於是,在同他人的績效競爭中產生的壓力直接變成了對自我能力的焦慮。為了得到更好的績效,取得更有利的位置,功績社會下的主體不得不窮盡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不斷地消耗自己,而推動這種消耗的就是焦慮。德國社會學家海因茨·布德將這種內捲的社會形式稱為“焦慮社會”,而焦慮社會的根源就是功績社會下的績效競爭和內捲體制。布德指出:“這種競爭能量的總動員卻付出了它的社會代價,這個代價存在於那些感到自己遭受屈辱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人群的後競爭的脆弱症中……所有這一切統統被深刻和頑固地埋藏在了人們的心底,因為從被淘汰和被忽視者的角度來看,一種平等相處的基本原則遭到了破壞。”布德看到,在績效管理的刺激下,焦慮變成了社會成長的動力,最焦慮的恰恰不是那些被淘汰的人,而是那些暫時沒有被淘汰的職員。他們時常擔心自己會變成下一個被裁員的對象,他們的焦慮迫使他們形成了這樣的信念:越是焦慮,就越要消耗自己。這種持續不斷的消耗使功績社會下的個體陷入內捲,使主體越發倦怠和疲憊。由此可見,當代社會內捲的實質就是:主體在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消耗自己,從而創造出更多的績效。而這並不能讓主體獲得安逸,因為被創造出來的新的績效成了主體新的焦慮來源。最終,在功績社會的內捲和焦慮的迴圈往複中,主體變成了倦怠主體。
功績社會下人的特征[3]
01 休息時,你感到「罪惡」
研究顯示,「什麼都不做」本身,會讓 10% 的人產生負罪感。
杜倫大學領導的一支專門研究「休息」的團隊,曾針對 135 個國家的 18000 名受試者做了一項大規模線上調查。
關於「休息是一種什麼感覺」,就存在兩類截然不同的矛盾答案:自由、積極、安靜、快樂 VS 擔憂、愧疚、自私、煩人。
這 10% 的人認為,休息就是工作的反義詞,而忙碌才是社會地位的象徵。
換句話說,你認為停下來是可恥的。生而為人,你必須要「做出貢獻」「持續進步」,不然人生就是虛無的,存在就是沒必要的。
你不能「僅僅因為活著(human being)」而感到自己的價值。而必須成為一個human doing(行動的人)才有價值。
02 用「忙碌」迴避自己的真正需求
精神分析師 David Morgan 認為,整天忙於工作的另一個潛在目的是分散註意力,為了「離自己遠一點」。
「人們已經習慣於尋找分散註意力的東西,以至於無法忍受和自己共度一個悠閑的晚上。這是一種隱藏自我的方式,因為洞察自己需要心理空間,而所有這些分散註意力的技巧都是用來逃避自我的」。
心理咨詢師 Petal Walker 有過另一種相似的說法:用忙碌迴避需求的人,是一種「逃類型」的人。他們在逃避自我——整天都在忙,就不用面對自己的感情和需要了。他們似乎強迫性地持有一種潛意識,認為「變成更好的自己」可以帶來安全和愛。
什麼都不做是可怕的。因為那時他們被迫要直面自己一直迴避的那個重要問題:
「什麼都不做時,我是誰?我有什麼價值?我還值得被愛嗎?」
03 你的自我價值感與「生產力」息息相關
現代資本主義植根於競爭理念,員工的價值來自生產力。我們必須超越同齡人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必須比同事做得更快更好,才能避免被解雇。
這種恐懼和焦慮不能靠簽了一份大公司合同,或者升職加薪來平息。因為你所處的「競爭系統本身」會大部分人處於永久焦慮狀態。即使今天得了 100 分,工作評了 A+,也只能掙得暫時的喘息——因為人們認為自己的價值只等同於最新的成就。
這就是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Alienation)。韓炳哲定義下的 21 世紀屬於「功績社會」。個人必須自發地行動,去成就自身。但這種個人意志被過度肯定。人們總是在說:只要你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你有責任「成為更好的自己」,並且這種追求永無止境。
可怕的是,當你感到壓力很大,外界還會告訴你如何進行「壓力管理」,如何「好好愛自己」,仿佛那也是你必須要擅長的部分。
然而,一個相信「皆有可能」的社會,會讓人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甘願進行自我剝削。這比外在的剝削更有效率,因為它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感覺。
公司也許會給你制定 OKR(一種績效管理手段),但實際上公司甚至不必這樣做。因為「持續成長和進步」已經成為你的思想鋼印。
04 你對競爭不過你的人有優越感
生活在功績社會中的人,通常會強烈認同「我的努力永遠不會背叛我」這句話,因為他們享受著辛勤工作的成果(S´liwa&Johansson,2014)。
但「只要努力,就會成功」背後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失敗或貧窮,就是因為你不努力、懶惰、不思進取——如果地位等級是以功績為基礎的,那麼邏輯推斷是,地位較高的人也必須比地位較低的人更有才能、更有價值、更努力,或者在其他方面更有功績。
功績社會所秉持的「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不僅僅意味著一種競爭和擇優而取的方式,它還關乎我們對失敗的態度,關乎我們如何看待那些表現不如我們的人。
最糟的情況是非人化(Dehumanization)。他們把貧窮的困境視為咎由自取,認為無法適應叢林式競爭的人不值得憐憫。
Harris&Fiske(2006)的研究發現,人們對於「最底層的人」所持的刻板印象甚至可以激活與厭惡相關的結構(如腦島)。Ball(2003)的另一項研究發現,人們對「功績地位」的風險感知,似乎還會激起了一種「焦慮但無情」的決心,以確保自己遠離「向下流動」的威脅。
05 把工作放在關係之上,認為別人不過是「達成目標的一個棋子」
韓炳哲認為,功績社會的另一個特點是,人們彼此孤立和疏離,陷入倦怠感。它摧毀共同體、集體和親密關係,甚至摧毀語言本身。
成為普通人被視為一個詛咒。
人們不僅擁有單一的成功標準,比如:只有北上廣的人生才精彩;年薪 500 萬,帶某個牌子的大金錶,開某個價位的小汽車才算「成功人士」。
還在尋找親密伴侶時,給潛在的約會對象做 Excel 表格打分。讓伴侶也成為「達成所謂幸福生活的一個棋子」。當然在此之前也會給自己打分。
這麼做的問題是,「為自己打分」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非理性。因為沒有客觀的依據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準確或真實的自我打分似乎不可能實現」(Ellis,1976)。
它是對自己和他人的一種物化。人們互相成為對方眼中需要「扮演的角色」,也將別人視為一個個達成目標的棋子。
至於事情喜不喜歡,有沒有意義,都不用強求跟真實自我的一致性。他們勢不可擋地奔向了溫尼科特所說的「假自體」。
他們遲早會發現,自己與那個「從打分制選秀中勝出的伴侶」陷入了假性親密。
站在理想自我面前,真實的自己也將永遠成為一個失敗者。
06 你沉迷於那個「被凝視狀態下的自我」
在功績社會中,人們沉迷於自己的身份,並傾向於認為「只有當事物被展示出來並得到關註時,才擁有價值」。比如:我的社交媒體形象如何,背什麼牌子的包,消費什麼檔次的餐廳。
人們喜歡把商店裡的高價物品當成是自我價值的證明。如 Anthony Galluzzo 在《製造消費者》中所描述的,「百貨商店販賣的是一種階級身份。品牌不僅僅能給人安全感,還能通過符號工程將商品與社會文化價值聯繫起來」。
人們花太多時間思考「被凝視時我看起來如何」,點開微博和朋友圈查看評論和點贊,不斷思考自己以及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而沒有足夠的時間「自我凝視」。
一項針對大學生的研究顯示,自我物化會破壞女性社會能動性,阻礙人們對社會正義的追求(Calogero,2013)。將自己視為被凝視的對象(而非主體),也會降低你在日常任務中的表現,忽略外界信息,讓人不太可能嘗試新事物。
這麼做也會讓人丟失幸福。因為你對自己的看法不穩定,你的自我主體敘事程度低,因而幸福感取決於「人們眼中你的形象是好是壞」。
07 優先考慮財富增加和個人成長
這是一種做任何決定前都「功利化」決策的傾向。比如「它是否可以帶來財富」「它是否對我個人成長有益」?
如果做這件事不能寫進 OKR 成績,那就不做。如果一項興趣愛好對工作沒好處,也不能 100% 沉浸其中。
比如看書。對我來說它只是工作的延伸。一旦開始看書,我的腦子就會自動在裡面找選題。而且,我也一般「只允許自己看跟工作有關的書」。
另一個朋友說,自己唯一沒有負罪感的休閑活動是「健身」,因為它符合一種「自律」和「變成更好的自己」的期待。如果哪天心情不好暴飲暴食,第二天則必定產生自我厭棄感。
在功績社會中,人們會因沉溺於自己喜歡的東西違背了精英主義觀念,而「感覺不正確或受到評判」。
人們存在一種「無限超越自我」的期望,把自己視作實現「理想自我」的零件,一邊不斷進行自我剝削,一邊拒絕踏上尋找真實自我之路。